失联的比赛、盲搜的救援和嚎啕大哭的志愿者
23日凌晨2点,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终点区,还有一批参赛选手的换装包从CP6拉回后一直无人认领。
这其中,M001号梁晶、M101号曹朋飞、M038号许聪华、M183号吴攀荣、W208号文境的号码布清晰可见。
23日上午,全部搜救工作结束,共计21名选手遇难。
连日来,我们联络了多位志愿者和其他赛事相关人员,了解到在选手亲历另外一面的很多信息,公开这些内容,目的仍然在于让公众更全面客观地了解真相。
提供信息的人士基本都要求匿名。和之前的文章一样,本文只关注事实,只记录讲述者亲历的内容。讲述者不能确认的、道听途说的部分,均不在本文记录。
还原真相,是我们目前拼尽全力且唯一能做的事情,不如此,对不起21位曾经一同站在黄河石林起跑线上的选手们,虽然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我们未曾相识……
一、
2021年5月22日,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比赛日,9时整鸣枪开跑。
就在这一天的早上,有多位志愿者退出回家,加上21日晚走掉的,准确数字不详,但综合多位志愿者的讲述,离开的志愿者应为10人以上。
对于赛事,报名参与志愿者岗位的一般也都自费来自各地,他们用自己的热情服务赛事、服务运动员,但抵达之后却又于比赛开始前离开,这并不是一件寻常事。
有人说“组委会把志愿者不当人”,十个人吃五个菜,吃不饱。有人证实基本是“因为伙食”,吃不上热的,很多人拉肚子。
文件显示,分配于百公里越野赛赛道各站的志愿者共计66人,不含4名机动组成员和摄影。今年cp2配置7人,实际5人,往年“这个大站要八九个人”。
22日8点前,后面站点的志愿者从比赛起点乘车去工作地点,风逐渐增大,他们互相疑问:今天这么大的风,能比赛吗?
比赛发枪一小时,梁晶、黄印斌、曹朋飞三人保持着相隔几米的距离抵达CP1。
此前,CP1的志愿者就商量,因为往届发生过CP1关门很多选手的情况,去年还有很多选手跑错路,最后以CP1成绩为最终判定,那么今年“我们必须要保证打卡准确”,“完赛率越低组委会发出去的完赛补助就越少,他们就想着挣钱,我们不能让运动员白跑。”
但打卡机不太好使,抵达CP1的前三名就全都没打上成绩,志愿者就想了个办法,给所有通过的选手拍照片,一旦后面的选手打卡有失误,还可以提供照片作为佐证。
11点,参赛选手励建安院士通过CP1,之后CP1撤站,志愿者们到相隔不远处的位置搭建CP9。百公里环形赛道,选手们大概在跑完91.5公里时抵达CP9。
搭好棚子,收拾收拾,时间已经快接近12点了。志愿者们在风雨中躲进了车里打牌,他们完全不知道,此时,在CP2到CP3的大爬升上,一场灾难刚刚拉开序幕。
二、
关于这场灾难,发生的位置集中在26到31公里的赛道上,我们通过当天部分遇难选手GPS轨迹截图,逐一定位他们的位置,制作了一张图,做一个比较直观的示意。其中少数几名无法准确确认位置,用问号标注。图中小小的蓝点,就是他们每一个人最后所在的地方……
一个现在看起来很冷的事实是:这场赛事所有选手的号码布,尾数均没有“4”这个数字。
通过数据梳理,我们发现,以通过CP2的计时成绩为排名标准,21名遇难选手分布情况是,前十名中遇难者有6人,十一到二十名中遇难者有3人,二十一到三十名中遇难者有6人,三十一名到四十名中遇难者有3人,五十名以外3人,通过CP2时名次最靠后的遇难者为第57名。
在通过CP2的前五十名选手中,共计18人遇难,遇难比例36%。
而遇难选手在前十名的占比,达60%。
此外,前十名中,另有2人严重失温。
遇难选手基本都处于当时全部选手的前三分之一位置,从数据看,极为惨烈。跑得最快的选手,和突发的极端天气迎头相撞。
有个事实必须要清楚:连续三年该赛事冠军梁晶,去年比赛中通过CP3的时间是11点23分,同样是9点开赛,他只用了不到2.5小时即到达CP3。
他们更早上山,更快的面对了极端天气。
有人说,如果极端天气晚到两个小时,后果可能更不堪设想。
比赛日当天,景泰县每小时天气变化如图
公众号中国气象爱好者5月23日即发布文章“冷涡猛于虎”,详解黄河石林越野赛遭遇的极端天气情况。“等待起跑的选手并未意识到,冷锋云带即将在崇山峻岭中加强,并和他们正面相遇。”
十点半之后,景泰县城迅猛降温,最大降幅1小时4度,最低气温达到6.5度。而此时海拔2000米左右的赛道上,加上狂风降雨,“实际温度很可能已经在0度左右。”
在冷空气主力作用下,景泰县城周边测得八级风,赛道上“9-10级应是合理估计。”灾难就此开始。
就我个人体会,2019年10月在盘锦跑了一场马拉松,当时温度是5度,后半程21公里全程顶风,风力5级,且下起了中雨,跑过终点走了几十米就开始失温,全身发抖,牙关打颤,换完长衣长裤乘出租车回到酒店一个小时,发抖停不下来。
对照这次的情况,22号在CP2到CP3大爬升之间出现的严重问题,盘锦的失温甚至可以忽略不计。
而据分析,在选手中第一梯队在12点前开始大爬升,都上到了赛道轨迹31公里处,在最糟糕的时刻到了最糟糕的位置上,无处遮蔽,即便是穿了冲锋衣的梁晶,也未躲过最终的厄运。
应该清楚的是,极端是相对极端,恶劣是相对恶劣。夏季的短衣短裤在完全暴露的山体上遭受零度狂风疾雨的暴击,伴随着快速失温而来的,是肌肉迅速痉挛、抽筋,非常短时间内,就丧失了行动能力。
或者说,选手们在比赛中,大多数都有着克服困难、顽强拼搏的意志品质,在极端环境中,可能首先想到的是扛过去,越是能力强的选手,可能就越顽强。而在这样的环境中,做决定的窗口期转瞬即逝,一旦错过,就进退均不可得,行进到更高位置的精英选手尤甚。
风大到什么程度,当时处在前六名位置的选手张小涛说,“跑着跑着就被吹倒了。”天上下的是“冻雨”,打在身上很痛,很快肌肉就僵硬了。
选手王金明获救后被送去医院,他回忆:“开始手还有一丁点力气,可以掐自己,后来掐不动了,手脚都没有知觉了。就用牙齿咬舌头、咬嘴唇……保持一定的清醒。”
凤凰新闻记者陈龙说,几位记者事后重走赛道和采访救援的村民,发现这一段接近山顶的赛道只有三十公分宽,两边都是落差很深的山沟,“很多人都是被风雨和冰雹打得,滚到山沟里,有的又爬上来。”
当地人认为,当时的极端天气环境中,越接近山顶位置迷路的可能性就越大。
张小涛和梁晶在GPS轨迹末端重合度非常高,偏离点、偏离方向、偏离距离都很一致。但在轨迹末端,张小涛离朱家窑越来越近,终于在昏倒后幸运地被牧羊人朱克铭所救,而梁晶的轨迹,最终仍然是偏离了通往朱家窑的方向。
我们找到了最先发现梁晶遇难的救援人员,据他回忆,22日20点发现梁晶,梁晶遇难的位置,处于赛道31公里处、偏离赛道的一个草甸子上,该地是一个斜坡,斜坡上面,就有一排窑洞。但他说,虽然直线距离仅有几十米,因为窑洞地处坡上,在下面往上看,即便天气好的时候也是看不到的。
红箭头指示为窑洞位置。
三、
赛后几乎所有的信息都认为,地处CP2到CP3这个大爬升最高点的CP3,这个只负责打卡计时的点位志愿者,他们经历了什么,对于还原事实尤为重要。
去年的比赛,梁晶2.5小时到达CP3,截止到5小时内共有49名选手通过CP3。而今年,开跑5小时后黄印斌已经遇难,开跑5小时后无一名选手通过CP3,身处CP3的志愿者有否察觉到异样?他们在等待的过程中做了什么?
在一份名为“2021年(第四届)黄河石林百公里志愿者分配”的文件中,显示这个处于最关键位置的CP3站点,的确如之前各方信息,有一男一女两位志愿者。6月2日下午,女志愿者的电话始终没有接听,男志愿者接通电话后表示:只接受官方调查,随后挂断。
据凤凰新闻消息,选手们通过CP2时,站在小山包上拍摄的摄影师说,“风很大,机器会被吹飞,大家已经非常冷了”。11时,开始下雨,机器全湿了。拍摄团队询问组委会“有没有终止比赛的意图”,没有得到反馈。
中国新闻周刊报道中说,参赛选手励建安院士在13时许、在CP2听见一名蓝天救援队队员在打电话,“我的经验是比赛必须终止。”这位队员很生气继续说:“我已经跟你们讲了,赛事必须停止。”报道中称,这是一条被人为忽略的警告,赛事并没有立刻停止。
位于CP4和CP5之间的SP点(只提供补给,无打卡计时),也是整个百公里赛道的最高点,这里在下午迎接到了唯一一名女选手。她到达这里的时候,上救护车吹了一会儿暖风,天气太恶劣了,志愿者建议她退赛,最终是救护车的护士给了她一件外套穿上,她继续前进。
这是大概是下午三四点钟,截至此时,各站点的志愿者均不知比赛已经停止。
直到17点后,志愿者微信群里有人说比赛终止了。
而此时,黄印斌已经遇难3个小时,各站点志愿者均不知当天的比赛“出了这么大的事故”。
有志愿者说,看到终止比赛信息的时候,以为仅仅是天气原因不适合进行比赛,因为之前的雨后来变成了“小冰雹”,在车上躲避的时候,雨落在风挡玻璃上是“小冰花”。
后来成功下撤的选手们在回忆究竟是几点接到终止比赛通知时,几乎表达出来的都是一个意思:没有从电话、短信、微信接到任何终止比赛的信息。我个人作为选手,是在撤回到终点吃东西的时候听到志愿者说比赛终止,那时候是22号19点左右了。
有多位选手和服务过往届比赛的志愿者均认为,一般而言,因天气情况终止比赛,“被完赛”的选手们都视同完赛。而完赛,组委会是需要给每位选手发放1600元现金补助的。
“对比往届比赛中组委会用压缩各站点关门时间、酷热天气不提供充足饮水保障,以达到让更多选手退赛的目的,少发一份补助他们自己就多赚一份。”有选手说,“今年在如此恶劣天气情况下没有果断叫停,也许衡量得失的心态延误了时机。”
一共有4名选手通过了CP3,均有CP3的计时成绩,最后一名选手通过CP3的时间是16点18分。
这期间,他们没有人获悉比赛已经终止的消息。
按比赛规则,CP3的关门时间是16点。但在关门时间之后到达,该选手仍然可以继续比赛。
她也是赛道上当天跑到最远距离的女选手,跑到了CP6,在CP6终止比赛坐工作人员车辆返回。她的跑步记录时间是11小时40分,结束在20点40分。在到达CP6之前,她未收到比赛终止的通知。
在她之前,还有一名男选手抵达CP6,并且成功计时打卡。
赛客显示该选手的CP6打卡时间为18点49分。
此时,比赛究竟是终止了还是没有终止?我们复盘比赛,在当日下午,除个别三四名选手外,其余选手或失去行动能力或等待救援或返回下撤、变成实质意义的退赛,那么,是因为几乎全部选手的退赛让比赛被动终止、还是组委会主动叫停?
还有,组委会发布终止比赛的信息到底是什么时间、通过什么途径、向哪些人发布的?至今,仍是疑问。
四、
景泰县的选手小李参加了以往三届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,前两届都是13小时左右完成比赛,今年他没有报名百公里,而是报了另外一个组别:21公里半程山地马拉松。赛前见到他,他说不想那么累了,跑完半程就回家。
回家之后,小李陆续在选手群看到有选手失温求助的信息,15时多点,他微信联系了景泰县消防中队的朋友,请他们去救援。消防队的朋友让他先报警,“报警之后我们才能出警。”
大概15时15分,小李拨打了报警电话。15时30分左右,小李和景泰县消防中队的一辆消防车和一辆皮卡车从县城出发救援。
小李说,刚开始时,不知道事态这样严重,后来信息越来越多,在路上又调了两辆消防车,中队也给白银消防打了电话,很快五六十名消防队员就汇集了过去。
小李跑过三届赛道,比较了解情况,路上他判断,车开到CP4,从CP4往CP3方向救援应该是最佳选择,但他找不到路,从朋友处问到万美实业老板张小燕的电话,向张小燕要路线图,结果张小燕给他的是CP2常生村的地址,小李导航出错,绕来绕去最终赶到CP4的时候已经耽搁了很长时间,“如果给我们正确的线路,五点就能到达CP4。”
路上,大概四点半,消防队员接到了报警中心转过来的一个选手的求救电话,小李在电话里和他沟通,选手说,保温毯吹破了,脚也动不了。后来对方的电话就没再联系上。
小李在说起这段时非常揪心,他一度怀疑这个显示为贵州铜仁的号码是遇难选手吴攀荣。我核对了号码之后告诉他不是吴攀荣,随后拨打过去,对方表示已经安全返回家乡。听到这,小李这段时间为这件事的焦虑才终于解脱。
在途经CP4进山的过程中,消防队甩掉了携带的绳索和救生舟,放弃重装,快速前进,当晚八点,在拉网搜索中,他们发现了已经遇难的梁晶。
小李不认识梁晶,他说当时自己有点吓懵了,没见过这种场面。后来通过001的号码布,确认了他的身份。抬梁晶的时候,发现他的身体已经僵硬,消防队员说,遇难应该至少三到四个小时了。
当晚九点多,天已经黑了,小李和消防队员发现了黄印斌和曹朋飞。再之后找到的几个人,也都没有生命体征了。
23日凌晨2时,小李随救援人员抬一位救援成功的选手下山,两个多小时才到达山下。
“在整个救援的过程中,组委会没有提供过任何信息,提供了地址还是错误的。”小李说,选手的GPS定位位置消防队都不知道,完全是“盲搜”。
组委会是否有专人全程监控选手GPS轨迹的移动情况?GPS定位长时间不动的情况下,组委会做出了什么反应?
上述问题应用到救援环节,“如果提供最近的路线,如果提供搜救的位置信息,结果一定会不一样。”
五、
在小李说的被耽搁的时间里,在下午“一点钟就有选手求救、两点左右已经普遍求救”的情况下,在下午两点黄印斌的心率已经停止的情况下,躺在山上的选手许聪华,生命也在慢慢流逝。
许聪华是公认的强壮、身体好。自己开健身房,痴迷于健身和超长距离跑步,身上有八块腹肌。
许聪华最终到达的是赛道轨迹29.6公里的位置。他的手表轨迹记录到31公里出头,此后的轨迹就是在这个点位上绕来绕去,同样是绕成了一团毛线。
六、
“赛道很多CP站点无网络、无信号,各站点无法沟通联络。”有志愿者在指出这个问题时,相当愤怒。
据了解,往届比赛,赛道上建有基站,各CP点均有对讲机,通讯可以始终保持畅通。而今年,“没有建基站,各站点均无对讲机。”
这造成的结果,是各站点志愿者之间的互联都很困难。在下午确认是否终止比赛这个事情上,各站点之间的志愿者长时间因为信号不行联系不上。
以CP3、4、5三站点为例,CP3山顶有一块石头,石头的左边有信号,往右站就没有了,只有这个固定位置有信号。CP4完全没信号,打电话要到对面的山上。CP5,要走到山梁上才有信号。
在越野比赛中,在绝大多数赛道都在无人区的环境里,“没有信号,这就是拿运动员的生命开玩笑。”
“另外,赛道上发生了那么严重的情况,组委会在干嘛,为什么不通知我们志愿者?”
志愿者表示,在选手们遭受生命威胁的时候,他们每个站点都有人、有车、有救护车,这些本可以第一时间赶到的力量,全部都没派上用场。
志愿者们觉得很“窝囊”,觉得自己“没有发挥作用”。
为此,有志愿者在后来了解到情况时嚎啕大哭,“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去救人!”
“如果知道需要救援,我们第一时间肯定上去!”一个CP站点的志愿者说。
在志愿者看来,天灾挡不住,人祸可以避免。每位选手都有GPS,就分布在四五公里的赛道上,各站点有志愿者、120人员和蓝天救援队队员,“如果我们这些人都在第一时间被调动起来去救援,又会是什么结果?没有及时决定和调动能调动的资源,最终造成了灾难性的结果。”
生命最后阶段的影像
担心遗漏选手打卡,而对通过CP1的选手们逐一拍照的志愿者成艺,觉得自己拍照“水平一般”,而且当时很冻手,手机拍的也很差,但她完全没想到这成了遇难选手们最后时刻的照片。
在离开比赛地的汽车上,翻看着这些照片,成艺忍不住落泪,“哭了一路。”
6月2号晚上,成艺把手机里的照片都发给我,“可能没拍全,拍到的,这是他们家人最后的纪念了。”
M001号,梁晶
M300号,黄印斌
M101号,曹朋飞
M182号,黄关军
M093号,赛依提
M183号,吴攀荣
M113号,包银孝
M063号,黄睿
M098号,王晓航
M032号,李全旺
M119号,段继红
M133号,马化春;M111号,刘扶生
M008号,吴新明;W260号,胡丽
M160号,陆正义
W270号,张凤莲
W208号,文境
M116号,张维波
M038号,许聪华
M156号,严军
这些照片,肯定不是他们这一生最精彩的比赛瞬间。
但却是他们最后的奔跑。
请记住,他们奔跑时的模样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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